魚兒離不開水,說魚得先說水。尋烏地處閩粵贛三省之交,屬武夷山脈與南嶺結合處,是典型的邊遠山區。尋烏境內河流眾多,差不多每平方公里就有一條河。其中同為武夷山脈的筆架山、白花崠、乳菇墩這三座南北相鄰不過數里的山卻分屬于長江、珠江、韓江三大水系。白花崠(海拔1263)水流經漢地,入劍溪,下吉潭,過留車,出斗晏,入廣東龍川,在楓樹壩匯九曲河后,經龍川、河源、惠州、博羅、東莞入珠江;白花崠北數里外筆架山(海拔1112)水,經下元畬、禮齊,入珊貝,出羅塘,經會昌之門嶺、麻州,在會昌城匯瑞金之綿水后稱貢江,經于都、贛縣,在贛州城北匯章水稱贛江,經泰和、吉安、樟樹、南昌后,過鄱陽,出湖口,入長江,注東海;而白花崠南數里之乳菇墩(海拔1199)水,經大中,出楓林逕,過湖洋后入差干河,經長潭、蕉嶺、白渡,在丙村匯入梅江,經松口,至三河壩匯汀江、梅潭河后始稱韓江,經潮州、汕頭入南海。這三條河流,分屬不同的水系,流入不同的海域,但河中魚的種類卻是相同的,這讓我百思不得其解。 回歸正題說魚。與鳥們的高傲不同,魚兒是隨和的,甚至是熱情的。我家門前有一口池塘,這橢圓形的池塘里是放養了魚的,年幼的我只要隨便找一只畚箕(音benji)往水中一插,提起來時小魚小蝦們便在畚箕里跳躍。至于捕魚專用的留箕等物,則被兄長們藏了起來,免得被我弄破。英雄不問出處,畚箕是我走向江湖最初的捕魚工具,就像兒歌里所唱的那樣“爛畚箕,打泥鰍,走既走,溜既溜”。
魚塘之外,我家的門前是一片開闊的農田。農田之間有尺把寬的圳溝,每塊農田的入水處則有灌溉時被水流沖出來的臉盆大小的田缺湖。無論是圳溝還是田缺湖,里頭都藏有許多魚蝦。因為這田缺湖里的趣味遠遠超過了枯燥的學堂,每天下午上完課,我總是無法忍受魚們的***,不待學校放學,就趁老師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溜走,在溝渠里廝混到天黑。
我捕魚的招數一開始就暗合大禹治水的精神,用的是堵疏二字。選好地段后,我用泥巴將上游的溝渠堵住,并挖開灌溉口,將禍水引入農田。來源既斷,渠里的水很快就流光,不知所措的魚兒只好無奈地在水漬里爭扎,一個個被我手到擒來。田缺湖則麻煩些,需戽(音hu)水。堵住水源后,用泥巴沿湖筑一道堤,然后用瓠(音hu)勺往外戽水;水盡魚現,無處可逃。不過弄完之后,一切都得恢復原貌,要不然人家會向我父母告狀,免不得一頓臭罵,甚至為此吃上竹筍炒肉(竹鞭打屁股),那就虧大了。此外,抓螃蟹時被鉗住,抓黃鱔時遇到蛇,都是很尋常的事。水渠水湖里的收獲,主要是鯽魚、塘鲺、黃鱔、泥鰍、螃蟹、蚌、田螺、蝦、斗魚、花路鯽等等。我通常帶著臉盆,盆中有水,回到家里蓄養起來,二三次后就能湊夠做菜的量了。
每年谷雨前后,農田都已翻造好,而秧苗尚未蒔(音shi)下,這時是叉魚的好時候,我們稱之為“照泥鰍”。先準備好飽含松脂的松木片、簍公(本來是采油茶時用的竹簍,現在用來裝松木片)、魚簍、魚叉、火籃等裝備。魚叉是取一段小山竹,在一端密密地鉆上孔并插滿大號的縫衣針,再往竹孔里倒入溶化好的錫汁,冷卻后固定衣針就算成了。火籃是用鐵絲編織成的簍子,在里面燃燒松片用來照明,一端系在廢舊的火鏟柄上。入夜后,將松木片裝入火籃點燃,在火光的照耀下走在軟綿綿的田塍(音cheng,客語讀xun)上,眼睛在農田的水面里逡巡,不時地能看到泥鰍、黃鱔、鯽魚;這時得眼明手快,在鰍魚們尚未逃忙前將它們叉住。一二個小時后收工,因為攜帶的松木片快燒盡了。一般都能弄到一二斤,不過大家更期待的是多抓幾只田雞(虎紋蛙)。
如果遇到冬耕,我會帶上竹筒,跟在犁田的大人后面,撿拾原本藏在泥土里冬眠的泥鰍、黃鱔和田螺。不過這時最有趣的是觀看大人們捕撈魚塘里的魚,因為捕撈是將所有的水排盡,所以我們稱之為“干魚塘”。我家門前的是近百平米的小魚塘,西邊不遠處還有一口近千平米的大魚塘。尋烏農村的魚塘幾乎都是建房子時取土所形成的鍋底塘,塘水只能自然排放一部分,剩下的得用戽斗戽水。戽斗其實就是木桶,不過沒有提手,而是兩邊各系著兩根繩索,繩索末端系有短短的木棍便以拿握。戽水時,人站兩邊,戽桶在中間,兩人同時甩動戽斗,就能把水從低處舀起往高處潑出。戽水是一項含技術的體力活,兩人必須節奏一致,而且善于順勢借用慣力,要不然是不能勝任這項工作的。“干魚塘”的***是捉魚的時候,驚恐的魚群滿塘亂闖,捉魚的人手忙腳亂,岸上的人大聲提醒,著實熱鬧的很。魚要當天捉完,否則晚上就會有水獺來偷吃。尋烏的池塘都是混養的,主要有草魚(即鯇魚)、鰱魚、鯉魚、鯽魚、鳙魚(鳙字尋烏讀做雄音)、青魚(尋烏稱烏頭鯇),其他雜魚則是從溝渠中混入的。我們這些小孩子期待著大人們完工,他們撈完后,我們就一擁而上。因為總會有漏網之魚藏身于渾濁的泥水中,甚至能抓到大家伙。這樣還不算完,因為鯽魚、塘鲺、泥鰍、黃鱔、螃蟹、田螺、蚌都能藏身爛泥中,另有其他小魚小蝦。如果用上茶枯(榨油茶后的枯餅,先用火烤成半熟,砸碎后再用熱水泡,能夠毒倒魚;同樣的辦法也可用于小溪流),再撈個一二十斤是沒問題的。
當我長大了幾歲,一統水渠與田缺湖之后,目光就瞄準了農田之后的河流。河流是魚類的大本營,任何時刻都能看到它們的身影。春季,大量的鯉魚聚集在水流緩慢的河灣產卵,露出紅紅的背鰭(音qi);夏季,刺鲃(音ba)們成群結隊在水面巡游;而粗首鱲(音la)們則一年四季穿梭在急灘中。村民慣于在河邊宰殺雞鴨,貪婪的粗首鱲甚至會咬住雞鴨的腸雜不放。即便你從河中淌過,魚兒們也會吻吻你的腿,試試是否可口。
除爬巖鰍之外,河中捕魚并不容易。急灘中隨便端起一塊石頭,就可能有幾只爬巖鰍緊貼著石頭不放,只可惜這小東西實在沒啥食用價值,所以除了小孩子故意戲弄之外,并沒有人會去理睬它們。我捕河魚主要是用釣,因為釣鉤便宜,一毛錢能買好幾個;有時甚至不用花錢。每逢春節前后,總會有從瑞金、興寧來的貨郎挑著雜貨籠走家串戶,手搖拔浪鼓,口喊“雞毛換線”。家里能拿來交換的并不多,主要是雞鴨鵝毛、雞內金、牙膏罐等,而貨籠里的好東西卻著實不少,又香又甜又粘的麥芽糖、黑身紅嘴的陶制雞公哨、大號的縫衣針、漁網、釣鉤、釣線等等,這些都頗具***,但我只能選擇最有用、并且自己有能力買的。
釣魚分日釣和夜。其中夜釣是在傍晚時分,選擇魚群出沒處,將已上好誘餌的釣鉤甩入河中,釣桿則深插于岸邊的泥土中,然后回家,待第二天一大早起來收釣。因為要讀書而且家里要干的活實在是多,我只能選擇夜釣。我的魚竿簡陋之極,只是用一根山竹一段索子一只釣鉤連結起來,什么浮子釣輪,那是沒有的。誘餌分活餌和死餌、葷餌和素餌,你希望釣哪一類魚就選它喜歡的那一類誘餌,我常用的是蚯蚓和鮮活的泥鰍。收桿是十分有***的事,因為你不知道哪一桿能釣到魚、能釣什么魚。
后來一連好幾年,家里來了挑著大木盆的于都瑞金人,他們借住在我家,去附近河流釣魚和釣水獺。他們釣魚用的是網釣,網釣是用一根繩子做網綱,在網綱上每隔一二米處系釣鉤,每根釣鉤線長約30cm;另外與漁網一樣,網釣也得有浮子。他們是傍晚放釣,早上收釣,上午賣魚,下午挖蚯蚓裝釣餌。釣水獺用的是粗網釣,并不需要誘餌,也不是放在水中;而是察看沿河的沙灘,將釣鉤淺埋于沙中。晚上,當水獺們吃飽之后總喜歡在固定的沙灘上玩耍,一個不察被鉤住了,它就慌亂地爭扎打滾,結果越滾釣鉤就越多,那便萬劫不復了。那些人只要水獺的皮毛、肝臟和四爪,因此我頗吃過些水獺的肉。但他們對我最大的幫助是讓我也學會了制作網釣,使我的捕魚事業前進了一大步。
我還裝過洋笪(音da)。那是選一處合適的急灘,兩邊打木樁成喇叭狀,再在木樁間纏滿樹枝,然后在喇叭口用河石壘起,使之形成落差,再下面裝上用小山竹編成的欄柵。魚們順流而下時,由于無法穿越兩邊用木樁樹枝所形成的籬笆,只好來到喇叭口,跟著流水往下跳,結果就落入了欄柵之中無法逃脫。同樣的辦法,也可以在喇叭口裝上大型的魚筌(音quan,得魚忘筌之筌。另有一種只有拳頭大小魚筌叫河子,專用于稻田里,用來捕捉泥鰍黃鱔),這種大魚筌,我們稱之為河笱(音gou)。有一年,人家在上游毒魚(尋烏人叫鬧魚子),魚們拼命往下跑,我家的洋笪撿到一二百斤魚呀,全都曬成魚干。
此外,我還有一種從河里捕魚的方法,是用搪瓷臉盆或陶缽,里面放上石頭防止被水沖走,再放入誘餌,面上扎一塊紗布,當中挖個孔,將它放入河中。饑腸轆轆的魚兒聞訊趕來,圍著陶缽很快就找到入口進去飽餐一頓。但沒等它們吃飽,我就去端陶缽了;大驚失色的魚兒們在慌亂之中尚未找到出口,就已連同陶缽一起離開了河面,成了我的囊中物。
有幾個村民則養有鷺鷥扎有竹筏擁有目孔不同的漁網,那是半專業的漁民了。有的人則有魚罾(音zeng),罾是一種四方形的撈網,用四根小山竹做支桿,再用一根毛竹提梁。用罾捕魚叫擺魚子,只適合于發洪水的時候,那時河水渾濁,魚兒誤入其中,尚未來得及反應,罾網就快速離開了水面。另外罾網也用來在魚塘里捕魚。但我最佩服的是有人削一小小的竹片,彎成桃狀,將兩端插入紅薯塊中,再系上索子,扔到河流中,魚兒吞下去后,竹片彈開將它的口腔撐住,拉動索子魚兒只好就擒。另有一些人則水性好、魚情熟,能從河里找到魚兒棲身的洞窟或石隙,潛入水中將其擒住,有時手伸不進去,就用大號鐵絲做成魚刺將它刺住。這類穴居的多是黃顙魚(尋烏人稱角欽)和鯰魚。
遠離江湖多年,很久沒下河了,縱然下河也沒有魚了。前幾天聽一位老人講六幾年十多位漁民幾十部漁網圍捕“槍魚”的場面,如聽神話。那時整條東江還沒水壩,海里洄游的魚類能到達尋烏,我小時釣過鰻魚,這當然是水壩出現后所殘留的。我不是哲學家,不會像莊生和惠施那樣無聊地爭辯魚是否快樂,但我認為沒捕過魚的人簡直是沒有像樣的童年。
草魚,尋烏稱鯇(音huan,尋烏讀作彎音)魚 ,一般是當年放養當年捕,只有三四斤重,偶爾會養層年鯇魚。
鰱魚,鰱魚是據說是吃草魚的排泄物的,因此放養數量是根據草魚量來的。另外鰱魚膽子小,受驚后會不聽地跳躍。我小時曾經用竹竿不停地敲打門前魚塘的水面,結果有鰱魚跳到魚塘邊的農田里,我只好收留了它做了碗中餐。
鳙[yōng]魚,混養時的數量只有草魚的十分之一。尋烏愛吃鳙魚頭,鳙頭鰱尾據說是好東西。
青魚,尋烏稱作烏頭鯇。尋烏很少養青魚,因為青魚比較活躍比較兇,不便混養。又,尋烏稱愛搗亂的人為“烏頭鯇”。
鯉魚,尋烏把雌鯉魚稱作鯉嫲,雄鯉魚稱作鯉公。舊時也會在水稻田里養鯉魚,稱為禾鯉子。
鯽魚,尋烏稱作塘魚子。草魚、鰱魚、鳙魚、青魚、鯉魚、鯽魚雖然主要是家養的,但河流當中也有許多野生的。除此之外的各種魚,則都是野生的。
刺鲃。尋烏人稱之為鰹魚、陽鰹,是野生魚類中個頭肉質都屬上乘的品種,如今甚為稀少。
魴魚,尋烏稱之為甜魚,與著名的武昌魚同類而各品種,是尋烏河流中的珍貴魚類。
鰷魚,又叫鰷鲹、南方擬餐。尋烏叫白條子。